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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许是长乐在周裕青面前说了我许多好话。接下来的日子,周裕青对我的态度堪称“和风细雨”。不仅刻薄话锐减,出手也大方得惊人。

我不过是在廊下多走了几步路,他便随手抛来一块碎银:“赏你的!走路都带着风,看着精神。”

我用饭时多吃了一小碗,他大手一挥:“赏!看着你吃得香,爷胃口也好!”

我坐在窗边对着新开的茉莉花发呆,他踱步过来,竟也笑眯眯地丢给我一小锭银子:“赏!发呆也赏心悦目。”

短短几日,我怀里竟揣了沉甸甸近十两银子!看着这些白花花的银两,我目瞪口呆。周裕青却显得心情极好,手里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,目光在我身上逡巡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,状似不经意地开口:

“咳,眼瞅着快入夏了,我这身行头也该换换新了。”

“不过做衣裳费工夫,你手那么笨,怕是绣不出什么像样的花样来,白糟蹋了好料子。”

“嗯……扇坠子?玉绦子?或者别的什么小玩意儿……不拘什么材质,只要是你一片诚心实意亲手做的……”他顿了顿,耳根似乎有些泛红,声音也低了下去,“爷……爷我也勉为其难收下,不嫌弃。”

我茫然地看着他,完全没领会到他这番曲折心思背后的暗示。满脑子只想着:还差十两!还差十两就能凑够二十两还给邹柏安了!

周裕青见我不接茬,有些悻悻,但难得地没有发作刻薄。大约是生辰将近,又或是即将启程去京城治腿,他心情确实大好,连带着对府里的下人都和颜悦色了几分。

听长乐私下说,周家在京城做官的那位叔叔,终于寻访到了一位据说能“活死人,肉白骨”的云游神医。神医答应在京城逗留一段时日,专为周裕青看腿。若一切顺利,他那条瘸腿,说不定真能好起来!

这一日,我终于将长乐借的十两和周裕青“赏”的十两凑齐了整整二十两雪花银!沉甸甸的银子揣在怀里,像揣着一块滚烫的炭,又像揣着通往自由的钥匙。我兴冲冲地跑出周府,直奔城南邹家学堂。出门前,长乐忙着往马车上搬箱笼,还不忘叮嘱:

“葡萄姑娘,早去早回!听说前些日子隔壁镇子闹流寇,不太平!千万小心!”

“今儿可是少爷生辰!少爷嘴上不说,心里肯定等着你回来一块儿吃饭呢!”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,压低声音笑道,“少爷不让我说,嘿嘿,还有个天大的惊喜等着你呐!”

我用力点头:“肯定早些回来!”等我处理完这桩心事,就能一身轻松地回来,跟他们一起,好好给周裕青过个生辰!或许……还能吃上他允诺的那碗长寿面?

邹家学堂今日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门庭若市,尽是些身着儒衫、气度不凡的人前来道贺。原来今日不仅是贺喜那位游学归来的陈夫子重返书院,更是贺喜邹家大公子邹柏安正式承继家业,执掌学堂。邹柏安一身簇新的靛蓝儒衫,头戴方巾,被众人簇拥在中心,谈笑风生,温文尔雅。

他眼尖,一眼便瞧见在人群外踟蹰的我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喜,忙向周围告了声罪,挤出人群,快步走到我面前,笑容温煦如春风:

“葡萄姑娘?真是稀客!今日来此,可是有事寻我?”

我看着他温和的笑容,心头的忐忑稍安,深吸一口气,决定开门见山:“邹公子,上回在斗草会,我问您……有没有娶亲……”话一出口,脸又忍不住发烫。

邹柏安闻言,面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,眼神却亮了起来,带着真挚的喜悦:“此事……我回去后便禀明了父亲母亲。”他声音轻柔,带着几分郑重,“家父家母的意思是,若葡萄姑娘不嫌弃,可先入府为侧室。并非在下轻视姑娘,实在是家母……有些固执己见。但在下可以向姑娘保证,不出半年,定当寻机将姑娘扶正,绝不负姑娘一片心意!”他目光灼灼,满是诚恳的期待。

这突如其来的“承诺”让我措手不及!我慌忙摇头,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,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:

“邹公子!您误会了!这钱……这二十两银子,不是嫁妆!是……”

我急切地想解释,这钱是给我自己赎身的!是想把那个错误的契约一笔勾销的!是想从此安安心心留在周裕青身边的!

然而,话未出口,一个冰冷刺骨、饱含怒意与羞辱的声音,如同淬了冰的鞭子,猛地自身后狠狠抽来:

“连嫁妆都备齐了?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攀上邹家的高枝?葡萄,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除了我周裕青瞎了眼,这世上还有谁瞧得上你?!”

我浑身剧震,猛地回头!只见周裕青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。他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,一身簇新的月白云纹锦袍,衬得他面如冠玉。然而此刻,那张俊美的脸上却布满了寒霜,眼神阴鸷得可怕,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钱袋和对面脸色通红的邹柏安,胸膛剧烈起伏,像是极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。

“少爷!不是你想的那样!这钱是……”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,想解释清楚。

可盛怒之下的周裕青哪里听得进去?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,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!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、被“背叛”的痛楚,瞬间化作了最恶毒的利箭,只想将眼前这对“狗男女”射个对穿!他一步上前,劈手夺过我手中的钱袋,掂了掂,脸上露出刻骨的讥诮:

“呵!二十两!好大的手笔!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***胚子!谁会真心实意地瞧得上你?”

“难怪要准备这二十两银子!你不倒贴,邹家这种书香门第,怎么会要你这等被人睡过的破鞋进门?!”

“哗——”周围瞬间一片哗然!那些前来道贺的宾客、学子,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,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。鄙夷、嘲笑、轻蔑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,将我钉在耻辱柱上。苏曼如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人群中,捏着素帕掩住口鼻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:

“哟,我说呢!难怪那日斗草会,她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邹公子身边凑,原来是存了这等攀龙附凤的心思!真是……不知廉耻!”

邹芷兰气得脸色发白,猛地冲到我身前,将我护在身后,对着周裕青怒目而视:“周裕青!你嘴巴放干净点!葡萄的事,你一个‘表兄’管得着吗?你今日这般咄咄逼人,口出恶言,莫不是嫉妒?莫不是你其实……很在意葡萄嫁给谁?!”

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,狠狠刺中了周裕青最敏感脆弱的神经!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被更深的愤怒和偏执掩盖。他死死攥紧了拳头,那根紫竹木拐棍被他捏得咯咯作响,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吼道:

“表兄?什么***表兄!她不过是我周家……”

话到嘴边,他看到我惨白的脸,汹涌而出的泪水,还有周围人瞬间变得鄙夷又猎奇的目光,那句“买来的肚皮娘子”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!他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脖子,声音陡然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……后悔?

“……她不过是我家……一个远房来投奔的穷亲戚!”

“我怎么不能管她?我就是要管!”他猛地指向我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,“葡萄!你给我过来!跟我回家!”

巨大的羞辱、委屈、愤怒,还有对他那句戛然而止的“真相”的后怕,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我淹没!我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当场崩溃。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、隐忍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!我倔强地挺直了脊背,一步不肯挪动,抬眼死死盯着周裕青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俊脸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
“周裕青!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?特别有本事?是!你本事大得很!你会拐着弯儿骂人,会拿刀子一样的话戳人心窝子!你骂我学苏小姐是‘东施效颦’,我笨,琢磨半天才明白你在笑话我!可我想,当东施也没什么不好,东施至少会察言观色,心思细腻!”

“可邹公子呢?他会夸我‘心思豁达,独具巧思’!那是我被卖到这里来,第一次!第一次有人夸我!不是骂我丑!骂我笨!骂我不配!”

“那一刻我未必喜欢他,可我讨厌你!讨厌你这张刻薄的嘴!讨厌你这颗捂不热的心!讨厌你永远高高在上,把我踩进泥里的样子!”

伤心到了极致,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畅快。我几乎是吼了出来:

“我想离开周家!我受够了!你不如邹公子!你哪里都不如他!我讨厌你!讨厌你刻薄!讨厌你嘴上不饶人!讨……”

我的声音戛然而止!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条微跛的腿上,那句“讨厌你这双瘸腿”几乎要冲口而出!猛然间,我想起早逝的娘亲曾说过的话:“丫头,再生气,也不能揭人改不了的伤疤,那是要人命的事。”比如出身,比如残缺。

周裕青的脸色,在我目光触及他腿的瞬间,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,变得惨白如纸。那句“你不如邹公子,哪里都不如他”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最深的伤口!他眼中的怒火熄灭了,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冰冷。他攥紧了手中的紫竹木拐棍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,一字一顿,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:

“好。很好。葡萄,你记住今天的话。”

“你走。走了,就别后悔。”

“我绝不后悔!”我几乎是吼了回去,泪水决堤而下。

周裕青深深地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颤。然后,他猛地转身,拄着拐棍,一步一步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喧嚣的邹府大门,那背影在刺眼的日光下,竟显得无比孤寂和……踉跄。

第二天,周裕青走了。他没有索要我那些“赏钱”,更没有再见我一面。周家举家护送他进京求医,不敢耽误那神医停留的宝贵时间。

与邹家的误会,在邹柏安温和的询问下,我终于哭着说出了原委。邹柏安听罢,沉默良久,最终长叹一声,非但没有追讨那二十两银子,反而温言劝慰,并好意提醒:“葡萄姑娘,眼下世道不太平,风声鹤唳。你……也要早做打算才好。”

我为自己做的打算,便是将那二十两银子贴身藏好,想着等周裕青从京城回来,无论腿治好与否,我都要把这钱还给他,算是……了断,或是……新的开始?听说叛军要打过来了,我盘算着先回老家避避风头。

然而,计划永远赶不上天意。叛军如燎原野火,攻城略地的消息一日紧过一日。逃难的灾民如同决堤的洪水,裹挟着流窜的兵匪,蝗虫般席卷而来。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已闻风而动,车马粼粼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剩下如我这般无依无靠的平民百姓,被这乱世的洪流裹挟着,茫然地向着未知的北方仓惶逃窜,只为寻一线渺茫的生机。

粮食的价格,一日数涨。从比银子贵,到比金子贵,最后,比人命还贵!我那贴身藏着的二十两银子,最终只换回了四块粗粝得硌牙、黑乎乎的杂粮饼子。我将它们小心地贴身藏着,连睡觉都不敢翻身,唯恐被人发现。

匪过如梳,兵过如篦。我混在面黄肌瘦、眼神麻木的灾民堆里,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早已看不出半分当初的模样。在一处破败不堪、蛛网密结的山神庙里歇脚时,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,眼前阵阵发黑。角落里,一个同样干瘦如柴的女人,胸脯瘪得像两只空荡荡的布袋,正抱着一个连哭都哭不出声、奄奄一息的婴孩,眼神空洞地望着庙顶漏下的天光。

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。我犹豫再三,趁着无人注意,悄悄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角粗饼,迅速塞进那女人枯枝般的手里。她猛地一震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亮光!

然而,饥饿到极致的人,对食物的气味有着野兽般敏锐的嗅觉!

“她有吃的!”不知是谁,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!

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冷水!庙里所有麻木的眼睛,瞬间亮起了幽幽的绿光!像一群饿疯了的狼,缓缓地、无声地围拢过来,将我逼到了冰冷的墙角!

我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粗饼用力扔向身后!人群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哄叫,疯狂地扑过去争抢、撕打!然而,还有更多贪婪饥饿的目光,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身上!

“她身上肯定还有!藏起来了!”

“搜她!快搜她!”

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!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,看着那一双双因饥饿而失去人性的眼睛,想起了阿娘在饥荒年景里说过的话:“丫头,记住,饿疯了的人……是能……吃人的……”

就在那双枯黑肮脏的手即将抓到我衣襟的瞬间——

“葡萄!”

一个嘶哑、疲惫,却无比熟悉的声音,如同惊雷般在破庙门口炸响!

我猛地抬头,泪水模糊的视线中,一个同样蓬头垢面、拄着根粗糙木棍的身影,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,踉跄地冲了进来!是周裕青!他怎么会在这里?!他……他不是应该在去京城的路上吗?!

“笨……”他看到我吓得缩在角落、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,下意识地想嘲讽一句,却在看到我汹涌而出的眼泪时,硬生生将刻薄话咽了回去。他迅速抽出腰间一把磨得雪亮的匕首,寒光一闪,逼退了最前面的几个饿汉。他喘着粗气,一步一顿地挪到我面前,用尽力气抓住我冰冷的手腕,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:

“走!跟我回家……吃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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